不久前,我給國內某思想類媒體平臺投了一篇文章,很快就得到編輯回復,他抱歉地向我表示,他們一般不考慮體育類題材。
這個答復簡潔明了,頗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從情感的角度來說,我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對這句答復產生了興趣。因為它如此真實地透露出一種傾向:思想把體育關在了門外。或者更進一步,頭腦把身體關在了門外,并且拒不開門。不知道他有沒有細看那篇文章,但對于思想的拒絕,體育無能為力。
我也表示理解,這符合當今社會對體育和思想的基本共識,我們覺得體育不外乎就是一些賽事和身體活動,賽事就像娛樂節目,而身體活動不外乎鍛煉,也就是一些動作套路或者技巧。可思想卻是高尚嚴肅的精神活動,包羅萬象,更何況在它的源頭處,還佇立著像孔子、蘇格拉底、柏拉圖這樣紀念碑式的人物。
即使在當代,我們對思想活動的邊界已經極大拓寬了。對音樂的樂評、電影的影評、社會熱點的時評、對行業經濟的評論,乃至美食評論,都能歸為思想之列。思想已經形成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大眾文化聯盟。如果把這個聯盟比作一場盛大的派對,那么在成員里,一定看不到體育。它沒有拿到邀請函,只能獨自坐在吧臺上喝著啤酒。體育自己甚至心知肚明,就算這個聯盟要擴大范圍,它也只是備選列表中的最后一位。
說句公道話,這其中的根本原因,倒也不是因為思想看不起體育,而是思想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因為思想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去“思想”體育,所以只能把它擱置在娛樂、教育和醫療衛生的交叉地帶。
這都要從思想的源頭說起。因為思想起源于身體停滯的時刻,思想的勃興以身體寂靜為代價。身體的本質在于實踐與活動,是一種動態能量;而思想是一種靜觀,所以只能在沒有身體跡象的地方存在。這是思想唯一的軟肋,但也是一個致命的缺陷,由此它最終只能通向虛無。
而身體暫居在體育中,使得體育成了模棱兩可的一個領域。其模棱兩可的程度之大,有諸多體現。比如我們都隱約知道身體是生命的根基甚至全部,但在日常生活里我們卻總“活”在頭腦里。比如體育本是一個實踐的藝術,但卻越來越成為一種觀看的節目。比如身體雖然是一個人的全部,但卻不在這個人的思想范圍之內。比如體育更接近于教育學和娛樂,而不是文學、藝術和哲學。
當代著名神經科學家安東尼奧·達馬西奧經過實證研究表示,“是我們的身體而非外部現實構成了人類的基本參照,我們利用這個參照構建身邊的世界與主觀體驗;我們最縝密的思想、最完美的行為、最巨大的喜悅、最深沉的傷痛,都是以身體作為參考標準,心智存在于身體并為身體而存在”。這就更加劇了體育的模棱兩可:身體既然如此重要,那為何又如此不被思想重視?思想是在欺騙我們嗎?
思想或許應該主動開門去理解身體,而不是等著被身體最終把門撞破。拿一個現實生活場景來說,我們如此沉迷以短視頻為代表的新興媒體,難道不是身體對幾千年來思想“壟斷”地位的反抗嗎?身體受夠了各種字母、符號、段落、章節、概念、歸納、邏輯,于是報復性地沉迷在影像里。在這里,發揮作用的是情緒和感受,這是身體在以某種不健康的方式在顯示自己的力量。再看看演唱會和體育比賽現場里,觀眾有多么熱烈和瘋狂。這都源于身體長期不被理解的逆反。
我們這個時代的很多問題,都源于“有致命缺陷的思想”,而思想也一直在忙于解決自己制造出來的問題,于是陷入無盡的循環。這是匪夷所思的思想增殖方式,思想一直疲于“思想”,似乎已經無法停下來了。而解藥會不會就在“模棱兩可的體 育”里呢——那個被孤立在吧臺前自顧自地喝著悶酒的體育。
但前提是我們必須重新去理解思想,也重新理解體育。
假如有一天,你發現思想欺騙了你,不必驚慌不必失措,因為你還有自己的身體。去試著感受它的感受,相信它的直覺,這些都是思想給不了的,它永遠不會騙你,因為它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