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日,《紀念周信芳誕辰130周年學術研討會》在上海舉行。來自全國的20余位專家學者、演員藝術家和麒派傳人相聚一堂,再度深入探討麒派演劇觀念與藝術創作。本文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京劇表演藝術家、戲曲理論家胡芝風在研討會上的發言,略有刪節。
胡芝風
周信芳先生是杰出的前輩、京劇藝術大師,他創造的麒派藝術從劇本到舞臺表演呈現了卓有品位的傳統精華又有新鮮的時代內涵,活躍的節奏、蓬勃的朝氣,最主要是他塑造的藝術形象入木三分。
麒派的演劇精神為戲曲寶庫增添了極寶貴的財富,我很幸運受到過周先生的教誨和麒派藝術的熏陶,麒派藝術的演劇精神是我演藝事業學習追隨的楷模,但我還談不上對此有多么深刻的理解。今天我抱著對麒派藝術深深的崇敬和學習的心態來參加上海京劇院主辦的研討會,談一點學習麒派藝術粗淺的幾點感悟。
周先生認為戲原本是民眾的戲,要讓當代民眾愛看,首先是文本上盡量要通俗易懂,雅俗共賞,要接地氣。所以麒派的觀眾群不僅有文化人,還擁有廣大的普通百姓。
周先生作為流派的創始者,肚子里有富足的知識和學問。當年我到周家去,常見他在小書房內看書和寫作,他從典故中尋找來龍去脈,作為他審視劇本的參考。他發表戲劇研究文章近百篇,研究地方戲,研究話劇和電影等。他學習他人的長處,并在自己的表演中融會變通,運用得合理動人。周先生和他的創作團隊從時代精神出發,有思想,有審美判斷,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推陳出新,使舊劇目擁有新的生命,以劇為本是形成麒派系的根基。
周先生表演的很大特點是他對角色的體驗深刻入微。他的表演鮮明生動,外化人物內心世界,活靈活現地刻畫人物性格。我同意有人說麒派表演是比較難學的,這是由于學習者沒有學到麒派的妙處,僅僅是模仿外形。
我記得當年周先生在演出之前,總要吃一個多星期的中藥,滋潤嗓子。他說嗓子啞不是他的優點,而是無奈。周先生還說,有人學習麒派故意把嗓子憋啞了唱,這是對麒派的誤解。
周先生唱念表演講究有情有味,念白講究唇齒清晰,注意抑揚頓挫,輕重緩急的音樂性,(以這樣的)語調和語氣念出人物性格。比如《宋士杰》的念狀紙,他(的表演)不時透著人物的幽默性格;再如《清風亭》中張元秀與養子分別的時候,他手摸著養子的小發揪這一大段的囑咐,含有老人的辛酸凄苦,不忍心離開這個養子。周先生的唱功講究唱得巧,講究韻和情。他認為不能只顧耍腔忘了戲,比如《宋士杰》的散板搖板等,通過節奏變化唱出人物內心的委屈,唱出人物的真情實話,唱出人物的話里有話。
周先生的身段表演優美,鮮明達意,活力充沛,氣勢磅礴,強力酣暢,猶如繪畫的大寫意。但在細節處卻又是工筆畫,盡顯細膩精致。而且麒派表演不僅是演員自己有激情,更是猶如有一股磁場吸引和激發著觀眾共鳴,打動著觀眾的心靈。凡是在人物的激情點,周先生都能把戲劇矛盾和人物情感的爆發點推到極致。比如《殺惜》中,宋江對閻學嬌忍無可忍的一聲,如閃電劃破長空;再如《義責王魁》中王中離開王府前脫衣身段的強度和力度,表現了王中的是非觀和骨氣,震撼人心。
周先生在《清風亭》末一場,張元秀顫動的兩手和手勢,指著不認義父母的張繼寶丟給他200文錢,他對天對地欲哭無淚,欲言無語的控訴,使全場動容,觀眾席唏噓之聲不絕。當時觀眾席中有一個小女孩忍不住“哇”一聲哭出聲來。這段動人又動心的啞劇表演,顯示了多么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所以,曾有一陣戲曲消亡論者把戲曲貶為程式化、臉譜化、不塑造人物,這么說是不符合戲曲表演事實的。周先生的表演告訴我們,戲曲演員需要體驗角色的精神世界,如果演的戲不能感動觀眾,那是由于演員他自己內心體驗和表演不到位,只是表演程式外殼的緣故。
周先生是反對自然主義表演的,麒派藝術是技術、技巧和人物性格的高度結合??粗芟壬莩鍪撬囆g美的享受,比如《烏龍院》中,宋江回憶丟失招文袋的經過,每一個思索活動都外化為美的身段。 再如《劉唐下書》中雖然他背對著觀眾,但肩上卻全都是戲,觀眾感受到宋江幾次都認不出劉唐的窘迫感,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這些表演的例子都是周先生把生活細節提煉成為有規矩、有尺寸,技巧化表演的經典,達到“不舞而舞在其中”的藝術美的境界,看上去很自然,但是這是藝術的自然,而非生活自然。
再如《蕭何月下追韓信》中蕭何的圓場、踢腿、蹁腿、剁泥、吊毛等,《清風亭》里張元秀碰死前的蹁腿等,都是很有難度的優美的舞技基本功。所以有人說麒派表演特點只是生活化,這是誤解。
周先生還提出,演現代戲也需要把生活動作規范在戲曲的韻律節奏之中,并選擇適用的傳統程式加以變化運用在現代戲中。所以演員要有深厚的底功,要學得多、會得多,演得多,而且學習其他門類的藝術,必須保持自己的特色,并且懂得把握京劇審美的規律,才談得上有所創新。
麒派藝術除了主演與配角的緊密交流,還充分運用鑼鼓點來表明劇情的緊緩,它的表演與鑼鼓音樂配合得嚴絲合縫,樂隊還創造了不少新的麒派鑼鼓點。比如《蕭何月下追韓信》中蕭何進韓信寓所查看的身段,都在武錘的鑼鼓點中。再如《宋士杰》中宋士杰拉楊素貞告狀去的臺步節奏,都在水底魚的鑼鼓點中,舞臺的整體美,使觀眾感到美不勝收。
學習麒派藝術還難在把握分寸感。演員需要控制身體關節的力度幅度,周先生肢體的每個關節,包括面部神經,都靈動,有氣質,眼神閉合有致,甚至連呼吸都在人物的情景節奏之中。我們演員就是需要分寸感,需要把握度,過度的魅力容易成為周先生反對的那種“撒狗血”。
舉個極小的例子,比如《徐策跑城》中開跑前亮相的腰部的勻手動作表現了人物興奮的心聲。如果動作幅度過大了,就會扭屁股,既難看又不符合相國的身份,動作小了又等于沒做,起步身段就很干。而要把握表演的分寸感,就需要修養。所以麒派藝術是文化修養和精湛技藝的結晶,麒派的演劇精神是藝術界通用的藝術修養。
麒派表演精神不僅超越行當,不僅影響著戲曲界,還影響著話劇界、電影界等。比如趙丹、金山等優秀藝術家都說吸收了麒派的精華,在創作方法和表演風格上豐富了他們的藝術手段和藝術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