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30日,OpenAI宣布正式推出ChatGPT,標志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寒武紀大爆發”。其強大的簡文生成詳文的能力,引發了關于失業可能性的熱烈討論。2024年2月16日,OpenAI又推出Sora,實現了文字生成視頻功能。其驚人的細節效果,立即讓人們感覺虛擬世界仿佛足以顛覆自然實景的可信性。
在人工智能科技所引發的當代哲學思考中,智能設計論背后暗藏著古代神創論的影子,挑戰了生物演化論在無神論科學時代的地位。早在1996年,智能設計論者就以“不可被還原的復雜性”這一核心特征批判了生物演化論。不過,按照科學的實證性標準,演化論者有豐富的自然史材料可作論據;設計論者對此似乎只能提出一些反駁性論證,而缺乏正面證明己方論點的實據。但聰明的設計論者已經想到,如果說過去是掩蓋了設計痕跡的演化歷程,那么,未來就是揭示演化的設計性前提的契機。在這個意義上,人工智能時代作為已然到來的未來,似乎正在為設計論進行一場宏大的模擬實驗。只不過,它所用的實驗環境不再是傳統的那種局部自然空間,而是整個當代人類社會空間。
生物演化論雖然在自然科學界地位尊崇,但在哲學基礎問題上卻并非固若金湯。它使用的仍然是常識化的舊唯物主義。而舊唯物主義缺乏哲學性的反思,意識不到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強調的自然觀:被人類直觀認識的自然界,其實只是自然界的思想物,而非自然界本身。換言之,常識的或直觀的唯物主義,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一種唯心主義的唯物主義。而一般的唯心主義至少達到了這種自知之明。因此,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在同樣拒斥神創論之際,也并不直接接受演化論。演化論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歷史唯物主義,但又缺乏唯物史觀中感性實踐的主體性。
不管人工智能科技是否自覺地將自身理解為唯物史觀中的實踐主體,都不妨礙二者在設計性意義上的一致性。Sora的視效可賦能于元宇宙所追求的沉浸式體驗。現代宇宙學中的物理常量又像極了沙盒游戲程序中的初設參量,顯示出一定的設計特征,因而可增強對人擇原理的論證。但這還不足以讓智能設計論在生物演化論面前高奏凱歌。人工智能的生成性含義,甚至更早的資本主義工業體系,都包含了生物學隱喻以及演化論內核。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版本迭代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演化過程。要讓人工智能科技絕對地支持設計論,反而必須消除其生成性要素。正是在人工智能的生成性含義中,設計性與演化性相互兼容了。
智能設計論與生物演化論可以被統一為“設計演化論”。馬克思主義是理解與詮釋這一統一的絕佳視角。當馬克思主義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時,共產主義理想就有了設計性含義;而當馬克思主義被批判為一種烏托邦(即空想)時,其相關批判者便忽視了,馬克思主義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同時也具備演化性含義。缺乏現實感的烏托邦是沒有演化性的,是靜止的偶像;而缺乏歷史感的未來是沒有設計性的,是偶然的命運對人類的捉弄。智能科技的人工性作為設計性的根本意義,就是將人類從這種命運的偶然性中拯救或解放出來。這并非科技拜物教,因為人工智能的生成性作為演化性的直接作用,就是將一切當前的科技產品揚棄為過時之物。在演化中持存的,只有作為設計者的人本身。
演化論者害怕設計論者觀點暗藏古代的神學內核,因此,即使后者特意撇清其宗教因素,也難以被前者承認為科學。但這也提醒我們注意演化論的科學范式或標準問題。演化論通常指責設計論不符合科學實證性,而科學哲學則不難指出,實證性本身也是無法被實證的理論設定。換言之,實證性對科學內容的演化(即試錯),其實也是被設計出來的。
更為重要的是,按照康德哲學的標準,只有定量的、機械論的物理學才是科學,而研究有機體的生物學及其演化論在嚴格意義上并不是同樣的科學。生物學本身改變了科學的(康德)范式:它的哲學基礎繼承了機械唯物主義,但在演化論的領域內,其定量化程度已經被嚴重削弱了。因此,自然選擇的結果遠不如行星軌跡那樣可預測。數學上的概率論在極大程度上拯救了生物學的科學性——事實上,物理學范式也被概率論更新為量子力學的時代了,被設計出來的科學標準本身也在演化中。
從邏輯順序看,機械論物理學范式之前是數學的公理化系統,有機論生物學范式之后是美學及其內在目的論。數學與美學都可以不被視為“標準的科學”,但二者既不是偽科學,也不是神學。如果數學與美學并不依賴神學的上帝,那么,現代版設計論也不必依賴。而人工智能科學作為當代顯學,則完全可以再創科學的新范式:它可以既包含物理學與生物學,又兼容數學與美學。如果說“不可被還原的復雜性”代表的是從數學到生物學都離不開的結構性,那么,“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康德語)代表的就是設計性與演化性在美學上的統一。
“康德是通向馬克思的橋梁”(俞吾金語),歷史唯物主義的感性實踐論對設計性與演化性的統一,表現為邏輯化的歷史感。設計不過是未被自身所理解的邏輯,演化則是去理解自身的歷史。邏輯不是靜止的結構,而是運動的系統或體系。單純的結構決定不了什么,真正具有決定作用的系統是比結構更多的東西。我們只能設計結構,而不能設計系統;為了成為系統,結構必須演化。智能設計論的局限性在于將結構直接等同于系統,生物演化論則被限制在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一條所批判的直觀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中。
一般說來,生成式人工智能只是人工智能中的一個特殊領域。但就人工智能的目的而言,其本質就在于生成與人類一樣的(自我)意識。從人工智能發展的歷史及其主要派系之間的爭論看,符號主義隱含了對結構與系統的混淆,代表了結構化的設計性;聯結主義的神經網絡代表了生物性或仿生性;而行為主義的深度學習則代表了演化性。聯結主義與行為主義并沒有淘汰符號主義,因為演化的系統總源于被設計的結構。人工智能始于設計,經過演化,才能最終生成。
眼睛這個結構精巧的生物器官,曾讓1860年的達爾文感到“不寒而栗”。眼睛的初始結構不是其演化的結果,而是其演化的前提,因此,自然眼睛其實也沒有完全支持演化論。Sora可以被理解為將非視覺信息轉換為視覺信息的人工眼睛:它是智能演化的結果,也是智能設計的產物。生成式人工智能就是設計演化論的現身證明。